题记:只有正视伤痛,我们的心才会清醒有力的跳动
那个女孩子坐在我的对面,单薄而又脆弱的样子,好像一只被踩扁的冷饮蜡杯。我竭力不被她察觉到地似的看着她的手--那么小的手掌和短的手指,指甲剪得秃秃的,仿佛根本不愿意保护指尖,恨不能缩回到骨头里。
就是这双手,协助另一双男人的手,把一个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子的喉管给掐断了。
那个男子被处以极刑,她也要在牢狱里面度过余生。
她小的时候,家住在一个小镇,她是一个很活泼好强的孩子。一天傍晚,妈妈叫她去买酱油,在回家的路上,她被一个流浪汉给强暴了。妈妈领着她报了警,那个流浪汉被抓获。他们一家人希望这件事情很快就会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去,好像永远没有发生过那样最好。但是小镇的人们对这种事情有着经久不衰的记忆和口口相传的热情。女孩在人们异样的目光中渐渐长大,个头不是越来越高,好像是越来越矮。她觉得自己很不干净,不管是走到哪里身上都散发着一种异样的味道。因为那个男人在侮辱她的过程中说过这样一句话:“我的东西种到你身上了,以后不管你在哪儿,我都能把你找到。”她原来一位随着时间的冲刷,可以让这种味道渐渐稀薄,没想到随着年龄越来越大,她反而觉得那味道越来越浓烈了,这种怪异的感觉,像是尸体上的乌鸦一样盘旋着,无时不在。她断定世界上的人都有比猎狗还要敏锐的鼻子,都能嗅出这种味道。于是她每天都哭,要求全家搬走。父母怜惜越来越憔悴的孩子,终于下定了决心,离开了祖辈居住的故居,远走他乡。
迁徙使得她的家道中落。但随着家中的贫困,女孩子缓缓地恢复了过来,在一个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的地方,她的生命力复苏并且逐渐振作了,这里的人们鼻子也没有那么灵敏了。在外人的眼里,她不再有显著的异常,除了特别爱洗脸和洗澡。无论天气多么冷,女孩从不间断的擦洗自己。由于品学兼优,中学毕业以后她考上了一所中专。在那所人生地不熟的学校里,她的人缘不错,只是依旧爱洗澡。哪怕是只剩下吃饭的钱了,她宁肯饿肚子,也要买回一块味道浓郁的香皂,把全身打出无数的泡沫。她觉得比较安全了,有时会轻轻地快速的微笑一下。童年的阴影难以遏制青春的活力,她基本上变成了一个和旁人一样的姑娘了。
这时候,一个小伙子走来,对她说了一句话:我喜欢你。喜欢你身上的味道。她在吓得半死中,还是清醒的意识到,爱情并没有嫌弃她,猛地进入到她的生活中来了。她没有做好思想准备,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爱,该不该对他坦白自己的过去。她只知道他是一个蛮不错的小伙子,自己不能把射来的箭,像个印第安的土著人那样“飞来去”似的放回去。她执著而又痛苦地开始爱了,最显著的变化是更频繁地洗澡。
一切顺利而艰难的向前发展着,没想到新一届的新生招进来会打碎原有的平静。一天,女孩走在操场的时候,像是突然被雷电击中,肝胆俱碎。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乡音,从她原先居住的那个小镇,来了一个新生。无论她装出怎样的健忘,那个女孩子还是很快的认出了她。
她很害怕,预感到了一种惨痛的遭遇,像是刮过战场上的风一样,把血腥气带了过来。
果然,没有多久,关于她幼年时代的故事,就在学校流传开来。她的男朋友找到她问,那可是真的?她很绝望,绝望使她变得无所顾及,她红着眼睛狠狠地说,是真的!怎么样?那个小伙子也真是不含糊的,他斩钉截铁地说,就算是真的我也还是爱你的!在那一瞬间,她觉得天地变容,人间能有如此的爱人,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!于是他们同仇敌忾,决定教训一下那个饶舌的女孩。她们在河边找到了她,对她说,你为什么说我们的坏话?那个女孩有些心虚,但表面上却更嚣张和振振有词,她说,我并没有说你们的坏话,我只说了有关她的一件真事。她甚至很放肆地盯着爱洗澡的女孩说,你难道能说那不是一个事实吗?
爱洗澡的女孩突然就闻到了当年那个流浪汉的味道,她觉得那个流浪汉一定是附体在这个女孩的身上,千方百计地找到她,要把她费尽了千辛万苦才得到的幸福夺走。积攒多年的怒火狂烧了起来,她扑上去,撕那饶舌女生的嘴巴。一遍对她的男友大吼说,咱们把她打死吧!
那男孩子巨蟹般的双手,就掐住了饶舌女孩的脖子。
没想到人怎么那么不经掐,好像一朵小喇叭花,没怎么使劲,就断了,再也接不上了。女孩子直着目光对我说,声音很平静。我猜她一定千百次地在脑海中重放过当时的录影,不明白生命为何如此脆弱,为自己也为他人深深困惑。
热恋中的这对凶手惊慌失措。他们看了看刚才还穷凶极恶但现在已经了无生息的传闲话者,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动作。
咱们跑吧,跑到天涯海角,跑到跑不动的时候就一道去死吧。他们几乎是同时这样说。
他们就让尸体躺在发生凶杀案的小河边,甚至没有丝毫掩盖。他们总觉得她也许会突然醒过来。他们匆忙带了一点盘缠,窜上了火车。不敢走大路,就漫无目的地奔向荒野小道,对外就说两个人是旅游结婚。钱很快就花光了,他们也来到了云南一个叫“情人崖”的深山里,打算手牵着手,从悬崖上跳下去。
于是他们拿出最后的一点钱,请老乡做一顿好饭吃,然后就实施自戕计划。老乡说,我听你们说话的声音和新闻联播里面的是一个腔调,你们也是北京人吧?反正要死了,再也不用畏罪潜逃,他们也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。
我一辈子就想看看北京。现在这么大岁数,原想北京是看不到了。但现在看到了两个北京人,也是福气啊。老人说着,罄其所有,给他们做了一顿丰盛的好饭,说什么都分文不取。
他们低着头吃了很多饭,吃得很多。这是人间最后的一吨饭了,为什么不吃得饱一点呢。吃饱之后,他们很感激也很惭愧,讨论了一下,决定还是不能死在这里。因为尽快山高林密,过了一段日子,尸体还是会被发现。老人听说了,就会认出他们,那就会痛心失望的。他一生看到的惟一的两个北京人,还是被通缉的坏人。对不起北京也就罢了,他们不能对不起这位善良的老人。
他们从情人崖走了,这一次,更加漫无边际。最后,不知是谁说的,反正是一死,与其我们死在别处,不如就死在家里吧。
他们刚一回到家,就被逮捕了。
她对我说完了这一切,然后问我,你能闻到我身上的怪味儿吗?
我说,我只闻到你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栀子花的香味。
她惨然地笑了,说,这是一种很特别的香皂,但是味道不能持久。我说的不是这种味道,是另外的……就是……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……闻得到吗?
我肯定地回答她,除了栀子花的味道,我没有闻到任何其他的味道。
她似信非信地看着我,沉默不语。过了许久,才缓缓地说,今生今世,我再也见不到他了。就是有来生,天上人间苦海茫茫,哪里能碰得上!牛郎织女虽说也是夫妻分居,可他们一年一次总还是能在鹊桥见一面。那时一座多么美丽多么轻盈的桥啊。我和他,即使相见,也只有在奈何桥上。那座桥,桥墩是白骨,桥下流的不是水,是血……
我看着她,心中充满了哀伤。一个女孩子,幼年的时候就遭受重大的生理和心理创伤,又在社会的冷落中屈辱地生活。这一切使得她的心理畸形发展。当年暴徒的一句戾语,居然像咒语一般,控制着她的思想和行为。她慢慢长大,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做人的尊严,找到了一个爱自己的男孩。又因为这种黑暗的笼罩,不但把自己拖进深渊,而且还让自己说爱的人走进地狱。
旁观者清。我们都看到了症结的所在。但做为当事人,她在黑暗中苦苦摸索,碰得头破血流,却无力逃脱那桎梏的死结。
身上的伤口,可能会自然地长好,但心灵的创伤,自行修复疗效是非常小的。我们能够依赖的只有中性的时间。但有些创伤虽被时间轻轻掩埋,表面上暂时是看不到了,但在深处,依然有深深的窦道。一旦风云突变,那伤痕就剧烈地发作起来,敲骨吸髓地痛楚起来。
我们每个人,都有一部精神的记录,藏在心灵的多宝槅内。关于那些最隐秘的刀痕,除了我们自己,没有人知道它陈旧的纸页上究竟滴下了多少血泪。不要乞求它们会自然地消失,那只是一相情愿的神话。
重新揭开记忆疗治,是一件需要勇气和毅力的事情。所以很多人宁可自欺欺人地糊涂着,不愿清醒地焚毁自己的心灵垃圾。那些鬼祟也许会在莫一个意想不到的瞬间,幻化成形,牵引我们步入歧途。
我们要关怀自己的心理健康,保护它,医治它,强壮它,而不是压迫它,掩盖它,蒙蔽它。只有正视伤痛,我们的心,才会清醒地跳动!
你的身上只有栀子花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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